Light and Darkness
第一章 在黑暗到來之後
「我們終於找到你了……『殊異者』。」
從黑暗中傳來聲音──不,那無法歸類為聲音。如果以人類的感官判斷,又跟所有以「聲音」稱之的已知事物截然不同。
那是某種「語言」,卻不像任何人類創造過的語言。它更巨大,更渺小,更高亢,更低沉,更遙遠,更接近,是完全超乎人類認知的物質。
這物質並非用來溝通,因為它沒有包含任何訊息。如果硬要在人類的詞彙中找出最適當的形容,應該只有「力量」差可比擬。
「……我一直沉睡到現在?」
「它」作出回應同時,也展現了「力量」。唯有如此,才能讓它跟自稱「我們」的意志體進行交談。
「沒錯……」這個在黑暗中蠢動的群體,用歌唱般的頻率答道:「在被『古神』打敗後,我們四散殞落於宇宙中……你還記得嗎?」
「……嗯,大概吧……」
它曾是這群體「舊日支配者」的其中一員。在時間之流剛形成的亙古之前,它們和宿敵「古神」展開大戰,以慘敗收場,從此散落在宇宙各角落,陷入漫長而死寂的沉睡,它自然也不例外。
「你的記憶似乎還很模糊,我們的同胞。」黑暗中的渾沌語帶惋惜。「你的『連結』還無法修復嗎?」
「嗯,我試了一下,還是沒辦法。能跟你們交談,已經很勉強了。」
「是嗎?這也難怪,畢竟你的『核』受了比誰都重的損傷……」
「是這樣嗎?」
「唉呀,你連這個都忘了嗎?」
「……抱歉,看來是如此。」
對「舊日支配者」而言,個體跟群體並無太大分別。它們之所以強大,就在於能讓獨立意識和共同理念達到完美的調和。如果它能像以前一樣跟群體「連結」,就能從共有意識中擷取必要情報,用來重建自己部分失落的記憶,但現在的它只能像個局外人,使用最低限度的溝通方式。
「啊,明明創下上一場戰役中最光榮的『戰功』,結果你卻什麼也不記得?真是太遺憾了啊……」
黑暗渾沌的驚訝和感嘆,化成氣勢磅礡的大合唱。只是這合唱已不復最初的完整,有如被蟲蛀過的葉片,遭宿敵「古神」重創過的無數痕跡,每一處都清晰可見。
「『戰功』?」
「是啊,即使我們這次以慘敗收場,多虧了你的捨身攻擊,讓『古神』損失了它們最大的戰力,這樣一來,等到下次大戰時,我們的勝算就能提高了。」
「我?捨身攻擊?誰?」
「你竟然把『行刑者』也忘了?我們『舊日支配者』長久以來的最大威脅?」黑暗混沌的語氣驚訝中滲出些許憐憫,就彷彿面對的不是昔日夥伴,而是一個無知至極的初生嬰孩。「多麼……多麼令人扼腕的結果……本來我們還想從你這裡得到關於那場交手的重要情報……算了,一想到你讓『行刑者』失去多達三分之一的力量,宇宙之理卻沒讓你因此『消失』,已實屬萬幸……」
「我有稍微記起上一場大戰的情形,可是關於行刑者的部分就真的……話說回來,它『消失』了嗎?」
「如果它能『消失』,那下一場的勝利就幾乎垂手可得了……可惜的是,那一位最可恨也最可畏的對手不僅健在,現在還待在這星球的衛星上,持續往這裡監視著。」
「這星球的衛星……你們是指『月球』嗎?真奇怪,如果它一直監視的話,為何我到現在還安然無恙?我不是重創他的敵人嗎?」
「唉,你竟然用『安然無恙』來形容現在的自己……看來你還真是傷得不輕啊,『殊異者』。」黑暗混沌的嘆息一重接一重,彷彿空谷回音不斷迴盪。「換個角度想,就是你虛弱到這種地步,才不會被『行刑者』發現吧……不過我們也找你找得很辛苦就是了……」
「……真是抱歉。」
「無妨……現在歸來的同胞也還只有當初的一半……在重振旗鼓前,我們都必須小心行事……幸好除了『行刑者』外,其它古神還沉浸於勝利之中,沒有多去注意潛伏在四處的我們……」
「就像人類不會去留心腳下的螻蟻,對吧?」
「請慎言,『殊異者』……即使我們再怎麼落魄,也不該以這星球上的低等生命體做為比喻。」
黑暗渾沌不以為然地提出糾正。
正如其所言,在「舊日支配者」眼中,這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就是如此藐小、卑微。只是它畢竟還是藉由擬態成各種生命體的形式,在這名為「地球」的星球上輾轉渡過幾千年的歲月,即使目前已找回部分「舊日支配者」的記憶,黑暗混沌的話語還是讓它聽了有些刺耳。尤其它現在還擬態成這星球上智慧最高、感情最強烈的生物「人類」,感覺更是複雜。
而且,諷刺的是,也正是因為剛以人類身份經歷一場同樣慘烈、屈辱的敗北,身負足以致死的重傷,它才會透過強烈的既視感,找回從前身為「舊日支配者」的記憶。
(……Thank you and damn you……石田三成……)
越在心中反芻這名字,激昂的憤慨就越是在它胸中燃燒。
「喔喔……沒錯,就是你這股『能量』指引我們找到你的……」黑暗渾沌對「它」的憤慨不由得發出讚嘆。「總之,我們的同胞,勞苦功高的『殊異者』,在你找回完整力量,真正歸來之前,只好先委屈你繼續隱身於這些低等生命體之間了……」
「嗯,只是不知道還要再花多少時間就是了……」
「無妨,『殊異者』,時間對我們本來就毫無意義。只要你牢記身為舊日支配者的榮光,宇宙之理就會指引你走上正確的道路……啊,『行刑者』的視線又移過來了,真是可怕……」
將它包圍的黑暗渾沌,此時彷彿土塊被注入水,逐漸軟化,崩解。凝滯鬱積的力量之塊,緩緩化為混濁泥流,向四面八方分散、消逝。
「……嗯,see you next time……」
剛回到「伊達政宗」軀殼的它躺在床上,雙眼盯著天花板,出神地望了好一會兒,才想起人類是用嘴巴說話,喃喃地對虛空做出回答。
雖然感覺像夢,政宗卻很確定那不是夢,因為他感覺到有某個不屬於這世界的異物,正潛伏於自己體內。
奇怪的是,他對這無法理解的異物毫無恐懼,畢竟那可是最接近真實的自己。跟被稱為「殊異者」的「舊日支配者」一比,「伊達政宗」就彷彿未孵化的卵,未羽化的蛹,是未完成的存在──
「政宗大人……您醒了嗎?」
在黑暗混沌完全散去後不久,小十郎的聲音在政宗耳畔響起,打斷了他的沉思。
「……嗯,小十郎。」
「太好了,太好了,政宗大人,您終於醒了……」
當小十郎的憔悴臉孔朦朧映入政宗眼簾時,身體立刻回到現實,所有內外傷的疼痛一口氣全湧了上來。
「嗚……It really hurts……」
「政宗大人,請您別勉強啊!」見政宗作勢要起身,小十郎連忙伸手制止。
「……我昏迷幾天了?」
「快六天了,政宗大人。」
「……是嗎?居然躺了這麼久……」
本來自信滿滿地揮軍進攻小田原城,卻沒料到擋在前方的,竟是豐臣軍最可怕的伏兵──石田三成。
他本以為小姓出身的石田,是一條只會對秀吉搖尾乞憐的忠犬,等實際交戰後,才發現此人不只是忠犬,更是狂犬,沒有自己的思想,多餘的情緒,只管牢牢咬住敵人咽喉,直到對方力竭氣絕為止。
他跟小十郎並不是沒遇過強敵,但石田三成凌厲異常,毫無破綻的刀法,讓他們陷入空前苦戰。
結果,原本高高在上、翱翔天際的龍,就這樣被狠狠打落在地。縱使記憶有些模糊,政宗仍依稀記得,要不是竹中及時命令石田撤退,那隻狂犬的刀應該會給他跟小十郎致命一擊。
(……哼,區區一個人類,居然讓我第二次墜落……好樣的……)
身上的傷口固然疼痛,不過眼見幾百個士兵慘遭石田殺害,自己卻苟活下來,這番奇恥大辱更讓政宗痛徹心扉。尤其在他找回「舊日支配者」敗於「古神」手下的記憶後,前後兩段類似的經驗一重疊,更讓他的憤怒有如火上加油。
「政宗大人,請您冷靜一點!小十郎了解您的心情,但依您現在的身體狀況,動怒只會讓傷口更惡化啊!」小十郎見政宗握緊拳頭,咬牙切齒,趕緊勸阻道。
「I know!可是……現在這個時候,哪還容得了我悠哉下去……」
其實不用小十郎提醒,政宗自己也清楚,這次石田造成的重傷,可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撐過去的,但他想從豐臣魔掌下守護奧州,以及想替枉死部下復仇雪恥的迫切心情,讓他仍舊坐立難安。
(……人類的身體真是太脆弱了……I can’t stand it any more……)
要是自己能像「昔日同胞」說的那樣,找回完整力量,恢復舊日支配者的原貌,就不必再忍受只會礙手礙腳的人類肉體了……
政宗越想越懊惱,顧不得身體的痛楚,再次想掙扎起身。
「萬萬不可啊!政宗大人!微臣不是說過了,請您別勉強自己──」
「你自己不也在勉強嗎?小十郎!」政宗一瞥見從小十郎衣袖中隱約露出的繃帶邊緣,就賭氣似地甩開他要扶住自己的手。「……你明明也傷得不輕,仍硬撐著守在我身邊……看你這樣,我哪有心情養傷……」
「請您千萬別這麼說,政宗大人!您跟微臣是不一樣的!」
「What’s different?小十郎,就因為我太躁進,害許多士兵惘送性命……像我這樣無法守護部下的leader,你根本不必看得這麼重!」
「不,這不是政宗大人的錯,是身為軍師的小十郎誤判情勢──」
「別又把責任全攬在身上了!小十郎……It’ all my fault……」
「政宗大人,算小十郎求您……您好不容易才醒過來,請先好好靜養吧!」小十郎雙手平伏,額頭碰地,深深行了一禮。「微臣這次沒能守護您,讓您身受重傷,已是萬分愧疚……如果您再有個萬一,微臣也只好以死謝罪……」
「好了好了,Not again!不要又用這一招!」
小十郎這個「以死謝罪」的殺手鐗,可說威力強大。當政宗還是梵天丸時,有次因為不信邪而故意置之不理,卻沒想到小十郎真的言出必行,後來雖然及時遭到阻止,其肚皮上仍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。於是從此以後,政宗再也不敢把小十郎的任何重話當成玩笑。
「小十郎這麼說,只是希望您能了解微臣的苦心……」
「好啦,好啦,我知道了。」政宗不甘心地咋了下舌,躺回被子裡。「不過,萬一再有any serious problem,千萬別隱瞞,一定要馬上向我稟報!」
「遵命!」
「要是你再像松永那時一樣,自己悶著頭解決,I won’t forgive you……」
「……微臣明白,總之,請政宗大人毋須操心,靜養要緊。」
小十郎將政宗的被子輕輕拉上,擠出帶有濃濃倦意的笑容。那深刻的黑眼圈,凹陷的雙頰,蒼白乾裂的嘴唇,無一處不讓政宗看了心疼不已。
在兒時的「梵天丸」心中,小十郎曾是那麼強悍、可靠。每當他仰望小十郎,總是暗自祈禱自已能早日長大,變得跟這個人一樣睿智和強壯。不過,當他從「梵天丸」變成「政宗」後,他才漸漸了解到,這個看似無懈可擊的人也終究是血肉之軀,會疲倦,也會受傷。
「……記得我還是梵天丸時,有次高燒昏睡三天後醒來,你也是頂著一張氣色這麼糟的臉……」
政宗伸出手,輕撫著小十郎的臉頰。小十郎雖然驚訝地稍微睜大眼睛,卻沒有抗拒的意思。
「那都要怪小十郎沒注意到您右眼的不適,硬逼著您持續練劍,才害您倒了下來……」
「Shout up!Don’t say again!不管是練劍,還是攻打小田原,都是我自己的決定,不是你的責任!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而且,如果不是你每次這樣守著我,我早就……早就……」
啊,這樣不行……政宗在心裡吶喊著。
為何他不能像小十郎守護自己一樣守護小十郎?
為何只要待在小十郎身邊,就只能當被守護的那一方?
也許這就是「殘缺者」的宿命。沒有右眼的他必須有「右目」相伴,才能得到足夠力量──咦?
(……『伊達政宗』必須和『片倉小十郎』在一起……才能完整?)
政宗體內的「殊異者」對他的突發奇想,馬上產生反應,開始用超越人類認知的方式,對這兩個名字進行繁複的翻譯和重組。沒多久後,一個讓政宗不意外的結果就出爐了。
這無法用任何人類語言表達的龐大符號群,正是「殊異者」真正的名字,也是找回力量的重要關鍵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?」
見政宗一語不發,用靈魂出竅似的空洞眼神盯著自己,小十郎一頭霧水地問道。但政宗沒有回答,只是將手從小十郎的臉頰上往下移,改抓住他還放在自己被子上的手。
(……果然,無論何時何地,這個人都是讓我變得完整的關鍵……)
(……既然如此,就讓「龍的右目」回到「龍」的身上,變得完整吧……)
不管是「殊異者」,還是「伊達政宗」,此時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「不想放開這個人」。
原本如油與水般若即若離的「它」和「他」,首次打破了彼此的界線。
政宗從自己變成半透明的手部皮膚中,看到一個似雲霧、似潮浪,難以形容卻美的出奇的物體,正配合自己的心跳不停變換形狀,閃爍著彷彿星辰的幽光。
他能感覺得到,「殊異者」已經從沉睡中完全甦醒,蠢蠢欲動。一旦它破殼而出,就能於眨眼間將目標吞噬進體內。當它從「片倉小十郎」那裡得到名字的碎片,變回完整的個體後,別說石田三成了,甚至整個豐臣軍都會成為其腳下螻蟻,不足為懼──
「政宗大人,您還好嗎?」
小十郎又問了一次,並用空著的右手,包住政宗抓住自己的手。
就在這一瞬間,一股壓縮過的熾熱,透過交疊的手傳進政宗體內,讓他和「殊異者」都大為震駭。
平常習慣的小十郎的體溫,此時卻有如石頭堆中兀自發光的鑽石,散發著等級遠高過這星球其他生物的能量。那股龐大能量把屬於「殊異者」的名字碎片完全包覆,並分毫不差、幾無縫隙地嵌在小十郎體內,維持著極危險的平衡狀態,就跟裝水滿到僅靠表面張力防止溢流的杯子一樣。
更奇怪的是,那股能量還帶著一股酷似小十郎,又非小十郎,令人十分懷念的感覺。
這讓原本已準備吞噬小十郎的「殊異者」因此困惑不已,只好又迅速退回政宗體內。
「……沒什麼,小十郎,你不用擔心。」
剛跟「殊異者」解除同調的政宗如大夢初醒,含糊地答道。當他想抽回手時,卻換小十郎不肯放手。
「政宗大人,是小十郎太不可靠,才讓您感到不安嗎?」
「……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?」
「也許是小十郎誤會了……但您剛剛抓住微臣的手,就給微臣這種感覺──」
「NO!我都說不是了!而且真要說的話……不可靠的是我才對!」
「……政宗大人,失禮了。」
「咦?什麼?──嗚哇!」
突然被小十郎擁入懷中的政宗,驚訝地叫了一聲。
連他還是梵天丸的時候,小十郎都很少這麼做了,更不用說是他元服以後了。
政宗不禁難為情起來,想要掙脫小十郎,但他的掙扎沒多久就在小十郎的心跳聲中慢慢平息下來。
「我、我已經不是梵天丸了啦,小十郎!」
雖然頭穩穩地靠在小十郎胸口,沒有要離開的打算,但政宗的嘴巴依舊做著徒具形式的抵抗。
更不可思議的是,剛剛還不尋常到不像人類的那股高溫,又恢復為他最熟悉的小十郎的溫度了。
「微臣知道……可是,請容許微臣的任性……嗚……」
「小十郎?你在哭嗎?」
小十郎聲音裡的哽咽,讓政宗不禁想抬起頭一探究竟,但小十郎彷彿不容許自己的醜態被主君看見般,兀自將手臂縮得更緊,並喃喃說道:「沒有……只是……這幾天政宗大人的體溫都很低,有幾次讓小十郎都以為快要失去您了……即使現在像這樣感受您的體溫,小十郎也還在懷疑自己只是在夢中逃避現實……」
「……Don’t be silly,我還活得好好的,別說的好像我已經怎麼樣似的……」
「抱歉,您說的是……請原諒微臣的失禮。」
小十郎鬆開手臂,讓政宗再次躺回床上,重新幫他蓋好被子。
即使完成了手部的動作,小十郎滿懷憐愛的視線,仍舊依依不捨地停在政宗臉上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,小十郎在遇到您之前,一直都在黑暗中徘徊……」小十郎躊躇片刻後,眼神一轉嚴肅,用彷彿下定決心的表情開了口。「後來,您出現了,為微臣帶來了光。但這是幸,也是不幸。一旦沐浴在光芒下後,再回到黑暗中就會更害怕黑暗……微臣這六天來,每天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度過的。」
「……小十郎,I am so sorry。」
「而且,政宗大人,您似乎一直把微臣理想化了。微臣一點也不強,哪怕外表看起來有任何一丁點強悍,那也是從您的心願中所誕生的。換句話說,您所憧憬的『小十郎』,其實是您自己創造出來的。」
「……就像片倉對梵天丸說的『你可以決定我要成為什麼』,對吧?」
「唉呀,沒想到您還記得……」小十郎原本繃緊的臉部線條忽然一鬆,浮現懷念的笑容。「不過,老實說,雖然小十郎很想成為那種會被寫在書上的模範忠臣,但果然還是不行啊……說到底,如果把您和社稷百姓擺在一起,小十郎最後還是會選擇您吧。」
「呵,小十郎,沒想到居然會聽到你說出這種話呢。」
「是嗎?大概是這幾天的不安與疲憊,把微臣的自制力都消耗光了……政宗大人聽了一定很失望吧?」
「不,剛好相反。這還是我聽到你第一次說這麼cool的話呢。」
原本因石田而凝聚的巨大仇恨,就在跟小十郎的一來一往間,如陽光下一點一滴融化的冰般逐漸化解。
就跟小十郎一樣,雖然表面上說要守護全奧州的子民,但他打從心底真正在乎的,其實始終只有小十郎。
被小十郎守護,以及守護小十郎,正是「伊達政宗」身為人類最核心的部分。
也許在其他「舊日支配者」眼中,困在這邊鄙星球,失去記憶和力量,還擬態成低等生物的他是多麼落魄、悲慘,但要是將往日榮光和小十郎擺在同一座天秤上,他最後還是會傾向小十郎那一方。所以,那股讓「殊異者」感到困惑,甚至打退堂鼓的高熱,或許就是他把不想失去小十郎的想法給具象化了也說不定……
「……小十郎,我也要你記住一件事……就是不要再輕易將死掛在嘴上,因為當你死去的瞬間,『伊達政宗』就會消失,Remember it。」
找回舊日支配者的記憶,意味著他無法再回到以前那個單純的人類,不過,他仍想暫時在這脆弱軀殼中待上一陣子。畢竟如果不透過人類的擬態,他就無法感受到小十郎的溫度,以及他對小十郎的情感。
只是相對的,如果小十郎死去,這世界、這軀體,都將毫無意義。到了那時,他就會扯裂小十郎留下的空殼,奪回名字的碎片,讓這個忠臣永遠化成他的一部分,一起共享昔日榮光……
「……微臣會謹記在心。」
「嗯,好吧,good night……小十郎。」
政宗話沒說完,眼皮就不聽使喚地先垂了下來。
在意識快墜入夢鄉之際,小十郎的一句低聲呢喃自耳邊傳來。
「晚安,政宗大人……願您做個……不會再被過去打擾的好夢。」
(試閱6800字/全文34084字)
第一章 在黑暗到來之後
「我們終於找到你了……『殊異者』。」
從黑暗中傳來聲音──不,那無法歸類為聲音。如果以人類的感官判斷,又跟所有以「聲音」稱之的已知事物截然不同。
那是某種「語言」,卻不像任何人類創造過的語言。它更巨大,更渺小,更高亢,更低沉,更遙遠,更接近,是完全超乎人類認知的物質。
這物質並非用來溝通,因為它沒有包含任何訊息。如果硬要在人類的詞彙中找出最適當的形容,應該只有「力量」差可比擬。
「……我一直沉睡到現在?」
「它」作出回應同時,也展現了「力量」。唯有如此,才能讓它跟自稱「我們」的意志體進行交談。
「沒錯……」這個在黑暗中蠢動的群體,用歌唱般的頻率答道:「在被『古神』打敗後,我們四散殞落於宇宙中……你還記得嗎?」
「……嗯,大概吧……」
它曾是這群體「舊日支配者」的其中一員。在時間之流剛形成的亙古之前,它們和宿敵「古神」展開大戰,以慘敗收場,從此散落在宇宙各角落,陷入漫長而死寂的沉睡,它自然也不例外。
「你的記憶似乎還很模糊,我們的同胞。」黑暗中的渾沌語帶惋惜。「你的『連結』還無法修復嗎?」
「嗯,我試了一下,還是沒辦法。能跟你們交談,已經很勉強了。」
「是嗎?這也難怪,畢竟你的『核』受了比誰都重的損傷……」
「是這樣嗎?」
「唉呀,你連這個都忘了嗎?」
「……抱歉,看來是如此。」
對「舊日支配者」而言,個體跟群體並無太大分別。它們之所以強大,就在於能讓獨立意識和共同理念達到完美的調和。如果它能像以前一樣跟群體「連結」,就能從共有意識中擷取必要情報,用來重建自己部分失落的記憶,但現在的它只能像個局外人,使用最低限度的溝通方式。
「啊,明明創下上一場戰役中最光榮的『戰功』,結果你卻什麼也不記得?真是太遺憾了啊……」
黑暗渾沌的驚訝和感嘆,化成氣勢磅礡的大合唱。只是這合唱已不復最初的完整,有如被蟲蛀過的葉片,遭宿敵「古神」重創過的無數痕跡,每一處都清晰可見。
「『戰功』?」
「是啊,即使我們這次以慘敗收場,多虧了你的捨身攻擊,讓『古神』損失了它們最大的戰力,這樣一來,等到下次大戰時,我們的勝算就能提高了。」
「我?捨身攻擊?誰?」
「你竟然把『行刑者』也忘了?我們『舊日支配者』長久以來的最大威脅?」黑暗混沌的語氣驚訝中滲出些許憐憫,就彷彿面對的不是昔日夥伴,而是一個無知至極的初生嬰孩。「多麼……多麼令人扼腕的結果……本來我們還想從你這裡得到關於那場交手的重要情報……算了,一想到你讓『行刑者』失去多達三分之一的力量,宇宙之理卻沒讓你因此『消失』,已實屬萬幸……」
「我有稍微記起上一場大戰的情形,可是關於行刑者的部分就真的……話說回來,它『消失』了嗎?」
「如果它能『消失』,那下一場的勝利就幾乎垂手可得了……可惜的是,那一位最可恨也最可畏的對手不僅健在,現在還待在這星球的衛星上,持續往這裡監視著。」
「這星球的衛星……你們是指『月球』嗎?真奇怪,如果它一直監視的話,為何我到現在還安然無恙?我不是重創他的敵人嗎?」
「唉,你竟然用『安然無恙』來形容現在的自己……看來你還真是傷得不輕啊,『殊異者』。」黑暗混沌的嘆息一重接一重,彷彿空谷回音不斷迴盪。「換個角度想,就是你虛弱到這種地步,才不會被『行刑者』發現吧……不過我們也找你找得很辛苦就是了……」
「……真是抱歉。」
「無妨……現在歸來的同胞也還只有當初的一半……在重振旗鼓前,我們都必須小心行事……幸好除了『行刑者』外,其它古神還沉浸於勝利之中,沒有多去注意潛伏在四處的我們……」
「就像人類不會去留心腳下的螻蟻,對吧?」
「請慎言,『殊異者』……即使我們再怎麼落魄,也不該以這星球上的低等生命體做為比喻。」
黑暗渾沌不以為然地提出糾正。
正如其所言,在「舊日支配者」眼中,這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就是如此藐小、卑微。只是它畢竟還是藉由擬態成各種生命體的形式,在這名為「地球」的星球上輾轉渡過幾千年的歲月,即使目前已找回部分「舊日支配者」的記憶,黑暗混沌的話語還是讓它聽了有些刺耳。尤其它現在還擬態成這星球上智慧最高、感情最強烈的生物「人類」,感覺更是複雜。
而且,諷刺的是,也正是因為剛以人類身份經歷一場同樣慘烈、屈辱的敗北,身負足以致死的重傷,它才會透過強烈的既視感,找回從前身為「舊日支配者」的記憶。
(……Thank you and damn you……石田三成……)
越在心中反芻這名字,激昂的憤慨就越是在它胸中燃燒。
「喔喔……沒錯,就是你這股『能量』指引我們找到你的……」黑暗渾沌對「它」的憤慨不由得發出讚嘆。「總之,我們的同胞,勞苦功高的『殊異者』,在你找回完整力量,真正歸來之前,只好先委屈你繼續隱身於這些低等生命體之間了……」
「嗯,只是不知道還要再花多少時間就是了……」
「無妨,『殊異者』,時間對我們本來就毫無意義。只要你牢記身為舊日支配者的榮光,宇宙之理就會指引你走上正確的道路……啊,『行刑者』的視線又移過來了,真是可怕……」
將它包圍的黑暗渾沌,此時彷彿土塊被注入水,逐漸軟化,崩解。凝滯鬱積的力量之塊,緩緩化為混濁泥流,向四面八方分散、消逝。
「……嗯,see you next time……」
剛回到「伊達政宗」軀殼的它躺在床上,雙眼盯著天花板,出神地望了好一會兒,才想起人類是用嘴巴說話,喃喃地對虛空做出回答。
雖然感覺像夢,政宗卻很確定那不是夢,因為他感覺到有某個不屬於這世界的異物,正潛伏於自己體內。
奇怪的是,他對這無法理解的異物毫無恐懼,畢竟那可是最接近真實的自己。跟被稱為「殊異者」的「舊日支配者」一比,「伊達政宗」就彷彿未孵化的卵,未羽化的蛹,是未完成的存在──
「政宗大人……您醒了嗎?」
在黑暗混沌完全散去後不久,小十郎的聲音在政宗耳畔響起,打斷了他的沉思。
「……嗯,小十郎。」
「太好了,太好了,政宗大人,您終於醒了……」
當小十郎的憔悴臉孔朦朧映入政宗眼簾時,身體立刻回到現實,所有內外傷的疼痛一口氣全湧了上來。
「嗚……It really hurts……」
「政宗大人,請您別勉強啊!」見政宗作勢要起身,小十郎連忙伸手制止。
「……我昏迷幾天了?」
「快六天了,政宗大人。」
「……是嗎?居然躺了這麼久……」
本來自信滿滿地揮軍進攻小田原城,卻沒料到擋在前方的,竟是豐臣軍最可怕的伏兵──石田三成。
他本以為小姓出身的石田,是一條只會對秀吉搖尾乞憐的忠犬,等實際交戰後,才發現此人不只是忠犬,更是狂犬,沒有自己的思想,多餘的情緒,只管牢牢咬住敵人咽喉,直到對方力竭氣絕為止。
他跟小十郎並不是沒遇過強敵,但石田三成凌厲異常,毫無破綻的刀法,讓他們陷入空前苦戰。
結果,原本高高在上、翱翔天際的龍,就這樣被狠狠打落在地。縱使記憶有些模糊,政宗仍依稀記得,要不是竹中及時命令石田撤退,那隻狂犬的刀應該會給他跟小十郎致命一擊。
(……哼,區區一個人類,居然讓我第二次墜落……好樣的……)
身上的傷口固然疼痛,不過眼見幾百個士兵慘遭石田殺害,自己卻苟活下來,這番奇恥大辱更讓政宗痛徹心扉。尤其在他找回「舊日支配者」敗於「古神」手下的記憶後,前後兩段類似的經驗一重疊,更讓他的憤怒有如火上加油。
「政宗大人,請您冷靜一點!小十郎了解您的心情,但依您現在的身體狀況,動怒只會讓傷口更惡化啊!」小十郎見政宗握緊拳頭,咬牙切齒,趕緊勸阻道。
「I know!可是……現在這個時候,哪還容得了我悠哉下去……」
其實不用小十郎提醒,政宗自己也清楚,這次石田造成的重傷,可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撐過去的,但他想從豐臣魔掌下守護奧州,以及想替枉死部下復仇雪恥的迫切心情,讓他仍舊坐立難安。
(……人類的身體真是太脆弱了……I can’t stand it any more……)
要是自己能像「昔日同胞」說的那樣,找回完整力量,恢復舊日支配者的原貌,就不必再忍受只會礙手礙腳的人類肉體了……
政宗越想越懊惱,顧不得身體的痛楚,再次想掙扎起身。
「萬萬不可啊!政宗大人!微臣不是說過了,請您別勉強自己──」
「你自己不也在勉強嗎?小十郎!」政宗一瞥見從小十郎衣袖中隱約露出的繃帶邊緣,就賭氣似地甩開他要扶住自己的手。「……你明明也傷得不輕,仍硬撐著守在我身邊……看你這樣,我哪有心情養傷……」
「請您千萬別這麼說,政宗大人!您跟微臣是不一樣的!」
「What’s different?小十郎,就因為我太躁進,害許多士兵惘送性命……像我這樣無法守護部下的leader,你根本不必看得這麼重!」
「不,這不是政宗大人的錯,是身為軍師的小十郎誤判情勢──」
「別又把責任全攬在身上了!小十郎……It’ all my fault……」
「政宗大人,算小十郎求您……您好不容易才醒過來,請先好好靜養吧!」小十郎雙手平伏,額頭碰地,深深行了一禮。「微臣這次沒能守護您,讓您身受重傷,已是萬分愧疚……如果您再有個萬一,微臣也只好以死謝罪……」
「好了好了,Not again!不要又用這一招!」
小十郎這個「以死謝罪」的殺手鐗,可說威力強大。當政宗還是梵天丸時,有次因為不信邪而故意置之不理,卻沒想到小十郎真的言出必行,後來雖然及時遭到阻止,其肚皮上仍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。於是從此以後,政宗再也不敢把小十郎的任何重話當成玩笑。
「小十郎這麼說,只是希望您能了解微臣的苦心……」
「好啦,好啦,我知道了。」政宗不甘心地咋了下舌,躺回被子裡。「不過,萬一再有any serious problem,千萬別隱瞞,一定要馬上向我稟報!」
「遵命!」
「要是你再像松永那時一樣,自己悶著頭解決,I won’t forgive you……」
「……微臣明白,總之,請政宗大人毋須操心,靜養要緊。」
小十郎將政宗的被子輕輕拉上,擠出帶有濃濃倦意的笑容。那深刻的黑眼圈,凹陷的雙頰,蒼白乾裂的嘴唇,無一處不讓政宗看了心疼不已。
在兒時的「梵天丸」心中,小十郎曾是那麼強悍、可靠。每當他仰望小十郎,總是暗自祈禱自已能早日長大,變得跟這個人一樣睿智和強壯。不過,當他從「梵天丸」變成「政宗」後,他才漸漸了解到,這個看似無懈可擊的人也終究是血肉之軀,會疲倦,也會受傷。
「……記得我還是梵天丸時,有次高燒昏睡三天後醒來,你也是頂著一張氣色這麼糟的臉……」
政宗伸出手,輕撫著小十郎的臉頰。小十郎雖然驚訝地稍微睜大眼睛,卻沒有抗拒的意思。
「那都要怪小十郎沒注意到您右眼的不適,硬逼著您持續練劍,才害您倒了下來……」
「Shout up!Don’t say again!不管是練劍,還是攻打小田原,都是我自己的決定,不是你的責任!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而且,如果不是你每次這樣守著我,我早就……早就……」
啊,這樣不行……政宗在心裡吶喊著。
為何他不能像小十郎守護自己一樣守護小十郎?
為何只要待在小十郎身邊,就只能當被守護的那一方?
也許這就是「殘缺者」的宿命。沒有右眼的他必須有「右目」相伴,才能得到足夠力量──咦?
(……『伊達政宗』必須和『片倉小十郎』在一起……才能完整?)
政宗體內的「殊異者」對他的突發奇想,馬上產生反應,開始用超越人類認知的方式,對這兩個名字進行繁複的翻譯和重組。沒多久後,一個讓政宗不意外的結果就出爐了。
這無法用任何人類語言表達的龐大符號群,正是「殊異者」真正的名字,也是找回力量的重要關鍵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?」
見政宗一語不發,用靈魂出竅似的空洞眼神盯著自己,小十郎一頭霧水地問道。但政宗沒有回答,只是將手從小十郎的臉頰上往下移,改抓住他還放在自己被子上的手。
(……果然,無論何時何地,這個人都是讓我變得完整的關鍵……)
(……既然如此,就讓「龍的右目」回到「龍」的身上,變得完整吧……)
不管是「殊異者」,還是「伊達政宗」,此時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「不想放開這個人」。
原本如油與水般若即若離的「它」和「他」,首次打破了彼此的界線。
政宗從自己變成半透明的手部皮膚中,看到一個似雲霧、似潮浪,難以形容卻美的出奇的物體,正配合自己的心跳不停變換形狀,閃爍著彷彿星辰的幽光。
他能感覺得到,「殊異者」已經從沉睡中完全甦醒,蠢蠢欲動。一旦它破殼而出,就能於眨眼間將目標吞噬進體內。當它從「片倉小十郎」那裡得到名字的碎片,變回完整的個體後,別說石田三成了,甚至整個豐臣軍都會成為其腳下螻蟻,不足為懼──
「政宗大人,您還好嗎?」
小十郎又問了一次,並用空著的右手,包住政宗抓住自己的手。
就在這一瞬間,一股壓縮過的熾熱,透過交疊的手傳進政宗體內,讓他和「殊異者」都大為震駭。
平常習慣的小十郎的體溫,此時卻有如石頭堆中兀自發光的鑽石,散發著等級遠高過這星球其他生物的能量。那股龐大能量把屬於「殊異者」的名字碎片完全包覆,並分毫不差、幾無縫隙地嵌在小十郎體內,維持著極危險的平衡狀態,就跟裝水滿到僅靠表面張力防止溢流的杯子一樣。
更奇怪的是,那股能量還帶著一股酷似小十郎,又非小十郎,令人十分懷念的感覺。
這讓原本已準備吞噬小十郎的「殊異者」因此困惑不已,只好又迅速退回政宗體內。
「……沒什麼,小十郎,你不用擔心。」
剛跟「殊異者」解除同調的政宗如大夢初醒,含糊地答道。當他想抽回手時,卻換小十郎不肯放手。
「政宗大人,是小十郎太不可靠,才讓您感到不安嗎?」
「……我什麼時候這麼說了?」
「也許是小十郎誤會了……但您剛剛抓住微臣的手,就給微臣這種感覺──」
「NO!我都說不是了!而且真要說的話……不可靠的是我才對!」
「……政宗大人,失禮了。」
「咦?什麼?──嗚哇!」
突然被小十郎擁入懷中的政宗,驚訝地叫了一聲。
連他還是梵天丸的時候,小十郎都很少這麼做了,更不用說是他元服以後了。
政宗不禁難為情起來,想要掙脫小十郎,但他的掙扎沒多久就在小十郎的心跳聲中慢慢平息下來。
「我、我已經不是梵天丸了啦,小十郎!」
雖然頭穩穩地靠在小十郎胸口,沒有要離開的打算,但政宗的嘴巴依舊做著徒具形式的抵抗。
更不可思議的是,剛剛還不尋常到不像人類的那股高溫,又恢復為他最熟悉的小十郎的溫度了。
「微臣知道……可是,請容許微臣的任性……嗚……」
「小十郎?你在哭嗎?」
小十郎聲音裡的哽咽,讓政宗不禁想抬起頭一探究竟,但小十郎彷彿不容許自己的醜態被主君看見般,兀自將手臂縮得更緊,並喃喃說道:「沒有……只是……這幾天政宗大人的體溫都很低,有幾次讓小十郎都以為快要失去您了……即使現在像這樣感受您的體溫,小十郎也還在懷疑自己只是在夢中逃避現實……」
「……Don’t be silly,我還活得好好的,別說的好像我已經怎麼樣似的……」
「抱歉,您說的是……請原諒微臣的失禮。」
小十郎鬆開手臂,讓政宗再次躺回床上,重新幫他蓋好被子。
即使完成了手部的動作,小十郎滿懷憐愛的視線,仍舊依依不捨地停在政宗臉上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,小十郎在遇到您之前,一直都在黑暗中徘徊……」小十郎躊躇片刻後,眼神一轉嚴肅,用彷彿下定決心的表情開了口。「後來,您出現了,為微臣帶來了光。但這是幸,也是不幸。一旦沐浴在光芒下後,再回到黑暗中就會更害怕黑暗……微臣這六天來,每天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度過的。」
「……小十郎,I am so sorry。」
「而且,政宗大人,您似乎一直把微臣理想化了。微臣一點也不強,哪怕外表看起來有任何一丁點強悍,那也是從您的心願中所誕生的。換句話說,您所憧憬的『小十郎』,其實是您自己創造出來的。」
「……就像片倉對梵天丸說的『你可以決定我要成為什麼』,對吧?」
「唉呀,沒想到您還記得……」小十郎原本繃緊的臉部線條忽然一鬆,浮現懷念的笑容。「不過,老實說,雖然小十郎很想成為那種會被寫在書上的模範忠臣,但果然還是不行啊……說到底,如果把您和社稷百姓擺在一起,小十郎最後還是會選擇您吧。」
「呵,小十郎,沒想到居然會聽到你說出這種話呢。」
「是嗎?大概是這幾天的不安與疲憊,把微臣的自制力都消耗光了……政宗大人聽了一定很失望吧?」
「不,剛好相反。這還是我聽到你第一次說這麼cool的話呢。」
原本因石田而凝聚的巨大仇恨,就在跟小十郎的一來一往間,如陽光下一點一滴融化的冰般逐漸化解。
就跟小十郎一樣,雖然表面上說要守護全奧州的子民,但他打從心底真正在乎的,其實始終只有小十郎。
被小十郎守護,以及守護小十郎,正是「伊達政宗」身為人類最核心的部分。
也許在其他「舊日支配者」眼中,困在這邊鄙星球,失去記憶和力量,還擬態成低等生物的他是多麼落魄、悲慘,但要是將往日榮光和小十郎擺在同一座天秤上,他最後還是會傾向小十郎那一方。所以,那股讓「殊異者」感到困惑,甚至打退堂鼓的高熱,或許就是他把不想失去小十郎的想法給具象化了也說不定……
「……小十郎,我也要你記住一件事……就是不要再輕易將死掛在嘴上,因為當你死去的瞬間,『伊達政宗』就會消失,Remember it。」
找回舊日支配者的記憶,意味著他無法再回到以前那個單純的人類,不過,他仍想暫時在這脆弱軀殼中待上一陣子。畢竟如果不透過人類的擬態,他就無法感受到小十郎的溫度,以及他對小十郎的情感。
只是相對的,如果小十郎死去,這世界、這軀體,都將毫無意義。到了那時,他就會扯裂小十郎留下的空殼,奪回名字的碎片,讓這個忠臣永遠化成他的一部分,一起共享昔日榮光……
「……微臣會謹記在心。」
「嗯,好吧,good night……小十郎。」
政宗話沒說完,眼皮就不聽使喚地先垂了下來。
在意識快墜入夢鄉之際,小十郎的一句低聲呢喃自耳邊傳來。
「晚安,政宗大人……願您做個……不會再被過去打擾的好夢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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