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泉歸來系列
他必須站在戰場上。
為了最重要的「那個人」,這是他唯一的選擇。
無論刀刃交錯的金屬聲再怎麼刺耳,衝鋒陷陣的嘶吼聲再怎麼淒厲,皮開肉綻的血腥味再怎麼濃厚,槍林彈雨的煙硝味再怎麼嗆鼻,他都必須抹殺一切知覺、一切情感。
所有撕裂的傷口,飛濺的血沫,都是為了「那個人」而存在。
這是他曾犯下的罪,而他所能做的,就是贖罪。
❖ ❖ ❖
「小十郎……原來你在這裡……我們該go back了……」
政宗穿過濃重如油脂,令人快窒息的空氣,好不容易在雜亂四散的屍堆中,找到自己一直在找的人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「小十郎,沒聽到what I just said?喂!小十郎!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即使政宗連番追問,前方那個屬於小十郎的背影依舊不為所動。
四周靜謐出奇,將某種原本細微的聲音襯得格外響亮。
先盡情啃噬,咀嚼,以唾液充分攪拌,再吞進喉嚨,磨擦出黏稠的吞嚥聲。
「小十郎!Stop!算我求你!」
政宗感覺耳膜正被這聲音無情撕扯、侵犯。他強忍心臟激烈到彷彿隨時要迸出胸腔的鼓動,一邊吼著,一邊衝向小十郎的背影。
當他一把抓住對方的寬闊左肩時,下一刻映入其眼簾的景象,又叫他下意識摀住口鼻,連忙撇開視線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,怎麼了?」
小十郎似乎被政宗粗魯的舉動喚回現實,用沾滿血痕的嘴角,對瑟縮顫抖的主君投以一貫平穩的微笑。
他手上那節從兵卒殘骸中拉出的腸子,也彷彿玩膩的玩具般被隨手一扔,在地上激起薄薄的沙塵。
「No!leave me away!」
小十郎一伸出血淋淋的手,政宗就喝斥一聲,退後數步。縱使那微笑如此熟悉,證明對方就是自己無可取代的忠臣,一回想起之前殘酷的場面,仍讓他忍不住逃避小十郎的觸碰。
「……抱歉,政宗大人,是小十郎一時不察……」
小十郎微蹙兩道劍眉,收回撲空的手,面露沮喪和自責。政宗見狀,不禁胸中一陣酸楚,趕緊上前。
「小、小十郎,Please don’t mind,我只是──嗚啊!」
趁政宗急著解釋,戒心稍微鬆懈的瞬間,小十郎冷不防攫住他的左臂,將主君用力揣進自己懷中。
他此舉讓政宗大驚失色,猛然抬頭,恰巧就跟小十郎四目相對。那嗅不到一絲生命氣息,猶如來自地獄深處的金色瞳孔,只消一望,就將包圍政宗的深秋涼意,剎那間降至隆冬冰點。
「放,放開我!小十郎!」
一股不祥的戰慄迅速蔓延開來,在政宗背脊上化成冷汗,不停滑下。
縱使他再怎麼奮力掙扎,仍敵不過忠臣牢籠般禁錮自己的雙臂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……如果您忘了小十郎是為誰而死……微臣會很困擾的……」
就當表情是能輕易穿脫的面具一樣,小十郎原本慈愛的微笑,立刻扭曲成猙獰的冷笑。他用對孩子說教的語氣耳語,卻同時恣意舔弄政宗的耳廓,二者之間的不協調感,更加深了政宗的恐懼。
「不要!小十郎!求求你!Stop!」
嘖嘖作響的水聲讓政宗頭腦一片空白,逐漸剝奪他抵抗的力氣。
「政宗大人,您是小十郎的……只屬於微臣的……」
小十郎用左手硬是托起政宗下顎,逼迫主君面對自己。
此時狂風颼颼吹過戰場,在小十郎耳中化作無比尖銳的咆哮。
唯有墜落地獄最底層的死者,才能聽到這番阿鼻叫喚。他全身細胞都跟著產生共鳴,不停翻滾沸騰,血管筋脈中好似塞滿無數蟲子,渴求出口,到處啃咬,那痛苦即使窮世間筆墨,恐也難以形容。
但比這更難熬的,則是另一股如潮水越漲越高,眼見要淹沒理智的饑餓感。
政宗散發溫熱香氣的修長軀體,在他這個死者眼中,不啻為極上美味。一想到那雪白肌膚下凝乳般滑溜的脂肪和筋肉,是屬於摯愛的生者時,小十郎不禁發出陶醉的嗚咽。
「小十郎……please……拜託你……」
被小十郎壓在身下的政宗,從背後土地的硬度,領悟到自己已是俎上肉,只能任憑擺佈。
他平常絕不輕易落的淚,此時早已不聽使喚,一滴滴、一串串地不停滾落。
「政宗大人……您知道吧……小十郎唯一擁有的,就只有您了……」
獰笑從小十郎臉上驟然消失。世間男子對戀人訴說情衷的言語,都不及他此時的一半深情。
「I know……小十郎……都是我……It’s all my fault……」
在政宗被恐懼佔據的意識中,忽然湧現六年前的回憶。
六年前,在人取橋一戰中,小十郎為了他,捨身擋下敵人的致命一刀。
在淒厲高喊出最後一聲「政宗大人」後,這忠臣就頹然倒落,化成屍山血河的一部分。
那時陰冷的死亡氣味,至今仍纏繞在小十郎身上,久久未曾散去。
每當這氣味鑽進政宗鼻腔,絕望的回憶就會隨之再次鮮明。
深怕吃緊的戰局會因小十郎之死雪上加霜,他瞞著眾將士,將忠臣猶帶餘溫的遺體帶回本陣藏匿。
他多希望這是場惡夢,等夢一醒,小十郎就會一如往常引導他,守護他。只可惜現實如此殘酷,任憑他就著微弱燭火聲聲呼喚,仍無法喚醒已被死亡浸透的小十郎。
後來,當他勉強接受現實時,憤怒、後悔、悲傷等情緒紛沓而來,猶如一把把利剪,將他維持理智的心弦一根根剪斷。若非那女尼及時出現,帶來一絲希望,他應該會在心弦斷盡之刻,被瘋狂給吞噬了吧……
「別哭……微臣會一直在您身邊……永遠不會離開您的……政宗大人……」
小十郎察覺到主君的心思,對佔據主君思緒的回憶也不由得感到嫉妒。他於是沿著政宗臉頰,吻上那被淚打濕的睫毛,接著以宣誓所有權之姿,蠻橫地封住政宗的唇。
當小十郎的舌頭粗魯地捲起政宗的舌頭時,兩人份的唾液一順著政宗口腔滑下食道,一股腐敗的血腥味就直衝政宗腦門,令他胃部一陣翻攪。
不過,這感覺固然令人不適,對政宗而言,卻也同時彰顯了小十郎的存在感。
「小十郎……你要記住What you just said……不准……再離開我了……」
「遵命,政宗大人。」
小十郎依依不捨離開政宗的唇,用堅定的口吻回應了心愛的主君。
一條銀色唾液線危顫顫地連接兩人的唇,就彷彿兩人之間關係的象徵,脆弱到令人心疼。
哪怕這條線的另一端,連著一個不吃人類血肉就無法維持形體的怪物,政宗也決定要維繫它。
只要一直在戰場上斬殺敵人,製造屍體,那條線就永遠不會斷。要是這世上最後剩下他們二人,他也只要拿著已奪走無數人命的愛刀,再往自己的頸子一抹便罷。
「……小十郎……只要你不離開我……I can do anything for you……」
政宗已失去最後一絲抗拒的力氣。他主動將手環繞上小十郎的脖子,默許似地闔上雙眼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……」
在眼皮下的黑暗中,小十郎的低沉嗓音和著死者特有的冰冷氣息,一起刮過政宗的耳膜。
地獄,就在伸手可及之處。
如果能跟這個人永遠在一起,哪怕要一起墮入地獄,也在所不惜……
❖ ❖ ❖
最後映在小十郎眼中的,是主君如迷路稚子般嚎哭的臉。
比誰都心高氣傲的那個人,正落下平時最不願示人的淚水,憔悴模樣看似隨手能折下的花兒,如此無助。
他躺在主君懷裡,急切地想出聲安慰,無奈生命之火燃盡的身軀重如鉛塊,再也不聽使喚。
隨著胸前傷口不斷失血,死亡的寒意從指尖逐漸浸潤至心臟。
唉,算了……就帶著對主君懷抱的醜陋情感,搭上三途之川的渡船吧……
他不是不怕死,但至少有值得慶幸之事:一是主君的平安,二是自己終於能擺脫這段悖德單戀的折磨。
不過,當他再次睜開雙眼,發現自己來到的竟不是三途之川,而是更可怕的塵世地獄。
在這裡,他不再是原本的忠臣,而成為披著相似外皮的怪物。
他重生為怪物後的第一件事,就是在生前視若珍寶、呵護備至的主君身上,盡情發洩生前拚命隱藏的獸欲。等一回過神,發覺身下那具佈滿齒痕、淤青,雙腿間泊泊流出鮮赤和濁白的身軀,竟屬於日夜思慕的主君時,他不由得驚駭萬分,狼狽地退到牆邊。
「哦,施主,您終於清醒啦,貧尼正擔心小少爺會被您弄死呢,呵呵。」
小十郎還在努力思考時,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嗓音就從斗室角落幽幽響起。
「是、是誰?快給我滾出來!」小十郎大吼一聲。
「看您這麼有活力,可見『黃泉歸來之術』已完全生效,真是恭喜施主了,呵呵呵……」
外表嬌小玲瓏,形象跟聲音相符的灰色身影,像透出紙背的墨漬般慢慢浮現。
等小十郎眼睛完全適應昏暗的光線後,才發現對方是個身穿灰色袈裟,氣質出眾的美貌女尼。
只見女尼踩著碎步,走到距離他約四、五步時便停下腳步,低頭望向地板。
他下意識地順著女尼視線一看過去,立刻倒抽一口冷氣。
地上躺的,竟是一顆人頭。
披頭散髮,毫無血色的男性首級,臉部表情似乎因驚恐而極度扭曲。
其頸部的切口,應是利刃所為,斷面的血液已凝固發黑。
大量血跡以首級為中心往外噴濺,骨頭和肉塊四處散落,看似遭猛獸啃咬過。
屍塊乍看雖怵目驚心,卻也將一旁政宗的軀體襯托得更潔白、高貴,猶如獻祭給魔物的神聖祭品。
「呵呵,施主,小少爺為您準備的第一餐,滋味如何?」
「……第一餐?」
「是啊,即使嘴巴一直說抱歉,手上的刀仍然毫不猶豫地揮了下去……呵呵,不但有豐盛的主菜,還由小少爺自己當美味的點心,施主您還真是好命啊!」
「妳意思是……難道這都是……我造成的……?」
「沒辦法啊,畢竟這就是『黃泉歸來之術』的代價嘛。您以後就懷著對小少爺的感謝,卡滋卡滋地大口啃著人類血肉過活吧,呵呵呵。」
「……是妳吧!這一切都是妳搞的鬼吧!」
小十郎再也沉不住氣,一個箭步衝上前,狠狠抓住女尼的肩膀。
一定是女尼煽動政宗,協助她施展名為「黃泉歸來」的邪術,自己才會復活的。
如果不是這女尼,他不會傷害最珍視的主君,更不會連累一條無辜的人命……
在小十郎依舊如死者冰冷的體內,一股殺意正熊熊燃起。
「呵呵,真不懂感恩呢……虧小少爺為了您,可憐兮兮地向貧尼下跪呢……」
就算小十郎十指深深掐進其手臂,女尼也不皺眉、不吭氣,轉眼就化成一堆灰色細沙,從他指縫間灑落一地,然後一路滑行到政宗身邊,才又凝聚為人形。
「說!妳到底是什麼人!」
小十郎氣急敗壞地朝女尼怒吼。在他口中逐漸擴散的血味與腐肉味,更證明了對方所言不虛。
「您問貧尼?這不重要,您現在唯一要做的,就是記得貧尼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,呵呵……」
女尼笑盈盈地一伸出右手食指,指甲就立刻抽得又長又尖。她以那銳利勝過鷹爪的指甲,在政宗袒露的胸口上不停游移,被畫過的每個地方都彷彿被強酸腐蝕,吱吱作響,並依序浮現出大量的紅黑色線條,逐漸交織出複雜又詭異的圖案。
「妳在做什麼!住手!」
小十郎想上前阻止,身體卻被某種看不見的枷鎖束縛,不論怎麼使力也無法動彈。
「呵呵,看施主這麼痛苦,貧尼就當做善事,把解藥留給您吧……」
女尼畫下最後一條線後,整個圖案就在完成瞬間陷進政宗肌膚,消失無蹤。
「解藥?」
「沒錯,貧尼已在小少爺的心臟施了咒,只要您吃下,就能如願以償『再‧死‧一‧次』啦……唉呀,說著說著,連貧尼都想吃了呢,真是罪過呀,呵呵呵……」
女尼伸出紅嫩的舌尖,在小十郎眼前挑釁似地舔了舔自己的唇。
「……妳以為我會中了妳的計嗎?我怎麼可能會信一個妖女的話!」
「呵,真是好心沒好報……不然施主您打算怎麼辦?」
「那、那當然是──」「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!」
小十郎還沒把話說完,昏睡中的政宗就突然張開眼睛,抓住自己胸口,痛苦地慘叫起來。小十郎見狀,縱使萬分焦急地想衝去查看,但身體依舊紋風不動,只得隔空對女尼吼道:「妳這個妖女!到底對政宗大人做了什麼!」
「嘖嘖,施主好薄情啊,居然想拋下小少爺逃跑……遇到這麼無情的男人,還不如死了比較痛快……」
女尼跪坐在不停掙扎的政宗身邊,用纖纖十指梳著他凌亂的頭髮。
在溫柔似慈母的眼神下,卻又浮現出看似在盤算獵物要從何處吃起的邪惡微笑。
「妖女,快回答我!」
「您剛剛心裡是想著要一走了之吧?貧尼是無所謂啦,倒是被拋下的小少爺會變得怎樣,呵呵……就請您自己想像吧……」
「妳這樣做……到底有什麼目的!這樣折磨我們,對妳有什麼好處!」
「目的?折磨?哼,施主還真是討厭的男人呢……對,就跟那個棄我而去的薄情郎一樣!」
女尼對小十郎的叫罵似乎失去耐心,笑容登時消失,咻的一聲,用人類肉眼追不上的速度逼近小十郎,邊瞪著他邊喃喃說完後,就隨即失去蹤影。
她那雙泛著金色光芒的雙眸,簡直就是來自地獄深處,嗅不到一絲活人氣息,連長年征戰沙場,對死亡司空見慣的小十郎,都打心底感到恐懼。
不過,他不知道,其實在此之前,他也曾用同樣的金色雙眼,俯瞰遭自己殘酷侵犯的主君。
對年輕的主君而言,那雙忠臣的金色眼睛,就是活生生的地獄……
(試閱4729字/全文17472字)
他必須站在戰場上。
為了最重要的「那個人」,這是他唯一的選擇。
無論刀刃交錯的金屬聲再怎麼刺耳,衝鋒陷陣的嘶吼聲再怎麼淒厲,皮開肉綻的血腥味再怎麼濃厚,槍林彈雨的煙硝味再怎麼嗆鼻,他都必須抹殺一切知覺、一切情感。
所有撕裂的傷口,飛濺的血沫,都是為了「那個人」而存在。
這是他曾犯下的罪,而他所能做的,就是贖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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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十郎……原來你在這裡……我們該go back了……」
政宗穿過濃重如油脂,令人快窒息的空氣,好不容易在雜亂四散的屍堆中,找到自己一直在找的人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「小十郎,沒聽到what I just said?喂!小十郎!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即使政宗連番追問,前方那個屬於小十郎的背影依舊不為所動。
四周靜謐出奇,將某種原本細微的聲音襯得格外響亮。
先盡情啃噬,咀嚼,以唾液充分攪拌,再吞進喉嚨,磨擦出黏稠的吞嚥聲。
「小十郎!Stop!算我求你!」
政宗感覺耳膜正被這聲音無情撕扯、侵犯。他強忍心臟激烈到彷彿隨時要迸出胸腔的鼓動,一邊吼著,一邊衝向小十郎的背影。
當他一把抓住對方的寬闊左肩時,下一刻映入其眼簾的景象,又叫他下意識摀住口鼻,連忙撇開視線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,怎麼了?」
小十郎似乎被政宗粗魯的舉動喚回現實,用沾滿血痕的嘴角,對瑟縮顫抖的主君投以一貫平穩的微笑。
他手上那節從兵卒殘骸中拉出的腸子,也彷彿玩膩的玩具般被隨手一扔,在地上激起薄薄的沙塵。
「No!leave me away!」
小十郎一伸出血淋淋的手,政宗就喝斥一聲,退後數步。縱使那微笑如此熟悉,證明對方就是自己無可取代的忠臣,一回想起之前殘酷的場面,仍讓他忍不住逃避小十郎的觸碰。
「……抱歉,政宗大人,是小十郎一時不察……」
小十郎微蹙兩道劍眉,收回撲空的手,面露沮喪和自責。政宗見狀,不禁胸中一陣酸楚,趕緊上前。
「小、小十郎,Please don’t mind,我只是──嗚啊!」
趁政宗急著解釋,戒心稍微鬆懈的瞬間,小十郎冷不防攫住他的左臂,將主君用力揣進自己懷中。
他此舉讓政宗大驚失色,猛然抬頭,恰巧就跟小十郎四目相對。那嗅不到一絲生命氣息,猶如來自地獄深處的金色瞳孔,只消一望,就將包圍政宗的深秋涼意,剎那間降至隆冬冰點。
「放,放開我!小十郎!」
一股不祥的戰慄迅速蔓延開來,在政宗背脊上化成冷汗,不停滑下。
縱使他再怎麼奮力掙扎,仍敵不過忠臣牢籠般禁錮自己的雙臂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……如果您忘了小十郎是為誰而死……微臣會很困擾的……」
就當表情是能輕易穿脫的面具一樣,小十郎原本慈愛的微笑,立刻扭曲成猙獰的冷笑。他用對孩子說教的語氣耳語,卻同時恣意舔弄政宗的耳廓,二者之間的不協調感,更加深了政宗的恐懼。
「不要!小十郎!求求你!Stop!」
嘖嘖作響的水聲讓政宗頭腦一片空白,逐漸剝奪他抵抗的力氣。
「政宗大人,您是小十郎的……只屬於微臣的……」
小十郎用左手硬是托起政宗下顎,逼迫主君面對自己。
此時狂風颼颼吹過戰場,在小十郎耳中化作無比尖銳的咆哮。
唯有墜落地獄最底層的死者,才能聽到這番阿鼻叫喚。他全身細胞都跟著產生共鳴,不停翻滾沸騰,血管筋脈中好似塞滿無數蟲子,渴求出口,到處啃咬,那痛苦即使窮世間筆墨,恐也難以形容。
但比這更難熬的,則是另一股如潮水越漲越高,眼見要淹沒理智的饑餓感。
政宗散發溫熱香氣的修長軀體,在他這個死者眼中,不啻為極上美味。一想到那雪白肌膚下凝乳般滑溜的脂肪和筋肉,是屬於摯愛的生者時,小十郎不禁發出陶醉的嗚咽。
「小十郎……please……拜託你……」
被小十郎壓在身下的政宗,從背後土地的硬度,領悟到自己已是俎上肉,只能任憑擺佈。
他平常絕不輕易落的淚,此時早已不聽使喚,一滴滴、一串串地不停滾落。
「政宗大人……您知道吧……小十郎唯一擁有的,就只有您了……」
獰笑從小十郎臉上驟然消失。世間男子對戀人訴說情衷的言語,都不及他此時的一半深情。
「I know……小十郎……都是我……It’s all my fault……」
在政宗被恐懼佔據的意識中,忽然湧現六年前的回憶。
六年前,在人取橋一戰中,小十郎為了他,捨身擋下敵人的致命一刀。
在淒厲高喊出最後一聲「政宗大人」後,這忠臣就頹然倒落,化成屍山血河的一部分。
那時陰冷的死亡氣味,至今仍纏繞在小十郎身上,久久未曾散去。
每當這氣味鑽進政宗鼻腔,絕望的回憶就會隨之再次鮮明。
深怕吃緊的戰局會因小十郎之死雪上加霜,他瞞著眾將士,將忠臣猶帶餘溫的遺體帶回本陣藏匿。
他多希望這是場惡夢,等夢一醒,小十郎就會一如往常引導他,守護他。只可惜現實如此殘酷,任憑他就著微弱燭火聲聲呼喚,仍無法喚醒已被死亡浸透的小十郎。
後來,當他勉強接受現實時,憤怒、後悔、悲傷等情緒紛沓而來,猶如一把把利剪,將他維持理智的心弦一根根剪斷。若非那女尼及時出現,帶來一絲希望,他應該會在心弦斷盡之刻,被瘋狂給吞噬了吧……
「別哭……微臣會一直在您身邊……永遠不會離開您的……政宗大人……」
小十郎察覺到主君的心思,對佔據主君思緒的回憶也不由得感到嫉妒。他於是沿著政宗臉頰,吻上那被淚打濕的睫毛,接著以宣誓所有權之姿,蠻橫地封住政宗的唇。
當小十郎的舌頭粗魯地捲起政宗的舌頭時,兩人份的唾液一順著政宗口腔滑下食道,一股腐敗的血腥味就直衝政宗腦門,令他胃部一陣翻攪。
不過,這感覺固然令人不適,對政宗而言,卻也同時彰顯了小十郎的存在感。
「小十郎……你要記住What you just said……不准……再離開我了……」
「遵命,政宗大人。」
小十郎依依不捨離開政宗的唇,用堅定的口吻回應了心愛的主君。
一條銀色唾液線危顫顫地連接兩人的唇,就彷彿兩人之間關係的象徵,脆弱到令人心疼。
哪怕這條線的另一端,連著一個不吃人類血肉就無法維持形體的怪物,政宗也決定要維繫它。
只要一直在戰場上斬殺敵人,製造屍體,那條線就永遠不會斷。要是這世上最後剩下他們二人,他也只要拿著已奪走無數人命的愛刀,再往自己的頸子一抹便罷。
「……小十郎……只要你不離開我……I can do anything for you……」
政宗已失去最後一絲抗拒的力氣。他主動將手環繞上小十郎的脖子,默許似地闔上雙眼。
「……政宗大人……」
在眼皮下的黑暗中,小十郎的低沉嗓音和著死者特有的冰冷氣息,一起刮過政宗的耳膜。
地獄,就在伸手可及之處。
如果能跟這個人永遠在一起,哪怕要一起墮入地獄,也在所不惜……
❖ ❖ ❖
最後映在小十郎眼中的,是主君如迷路稚子般嚎哭的臉。
比誰都心高氣傲的那個人,正落下平時最不願示人的淚水,憔悴模樣看似隨手能折下的花兒,如此無助。
他躺在主君懷裡,急切地想出聲安慰,無奈生命之火燃盡的身軀重如鉛塊,再也不聽使喚。
隨著胸前傷口不斷失血,死亡的寒意從指尖逐漸浸潤至心臟。
唉,算了……就帶著對主君懷抱的醜陋情感,搭上三途之川的渡船吧……
他不是不怕死,但至少有值得慶幸之事:一是主君的平安,二是自己終於能擺脫這段悖德單戀的折磨。
不過,當他再次睜開雙眼,發現自己來到的竟不是三途之川,而是更可怕的塵世地獄。
在這裡,他不再是原本的忠臣,而成為披著相似外皮的怪物。
他重生為怪物後的第一件事,就是在生前視若珍寶、呵護備至的主君身上,盡情發洩生前拚命隱藏的獸欲。等一回過神,發覺身下那具佈滿齒痕、淤青,雙腿間泊泊流出鮮赤和濁白的身軀,竟屬於日夜思慕的主君時,他不由得驚駭萬分,狼狽地退到牆邊。
「哦,施主,您終於清醒啦,貧尼正擔心小少爺會被您弄死呢,呵呵。」
小十郎還在努力思考時,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嗓音就從斗室角落幽幽響起。
「是、是誰?快給我滾出來!」小十郎大吼一聲。
「看您這麼有活力,可見『黃泉歸來之術』已完全生效,真是恭喜施主了,呵呵呵……」
外表嬌小玲瓏,形象跟聲音相符的灰色身影,像透出紙背的墨漬般慢慢浮現。
等小十郎眼睛完全適應昏暗的光線後,才發現對方是個身穿灰色袈裟,氣質出眾的美貌女尼。
只見女尼踩著碎步,走到距離他約四、五步時便停下腳步,低頭望向地板。
他下意識地順著女尼視線一看過去,立刻倒抽一口冷氣。
地上躺的,竟是一顆人頭。
披頭散髮,毫無血色的男性首級,臉部表情似乎因驚恐而極度扭曲。
其頸部的切口,應是利刃所為,斷面的血液已凝固發黑。
大量血跡以首級為中心往外噴濺,骨頭和肉塊四處散落,看似遭猛獸啃咬過。
屍塊乍看雖怵目驚心,卻也將一旁政宗的軀體襯托得更潔白、高貴,猶如獻祭給魔物的神聖祭品。
「呵呵,施主,小少爺為您準備的第一餐,滋味如何?」
「……第一餐?」
「是啊,即使嘴巴一直說抱歉,手上的刀仍然毫不猶豫地揮了下去……呵呵,不但有豐盛的主菜,還由小少爺自己當美味的點心,施主您還真是好命啊!」
「妳意思是……難道這都是……我造成的……?」
「沒辦法啊,畢竟這就是『黃泉歸來之術』的代價嘛。您以後就懷著對小少爺的感謝,卡滋卡滋地大口啃著人類血肉過活吧,呵呵呵。」
「……是妳吧!這一切都是妳搞的鬼吧!」
小十郎再也沉不住氣,一個箭步衝上前,狠狠抓住女尼的肩膀。
一定是女尼煽動政宗,協助她施展名為「黃泉歸來」的邪術,自己才會復活的。
如果不是這女尼,他不會傷害最珍視的主君,更不會連累一條無辜的人命……
在小十郎依舊如死者冰冷的體內,一股殺意正熊熊燃起。
「呵呵,真不懂感恩呢……虧小少爺為了您,可憐兮兮地向貧尼下跪呢……」
就算小十郎十指深深掐進其手臂,女尼也不皺眉、不吭氣,轉眼就化成一堆灰色細沙,從他指縫間灑落一地,然後一路滑行到政宗身邊,才又凝聚為人形。
「說!妳到底是什麼人!」
小十郎氣急敗壞地朝女尼怒吼。在他口中逐漸擴散的血味與腐肉味,更證明了對方所言不虛。
「您問貧尼?這不重要,您現在唯一要做的,就是記得貧尼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,呵呵……」
女尼笑盈盈地一伸出右手食指,指甲就立刻抽得又長又尖。她以那銳利勝過鷹爪的指甲,在政宗袒露的胸口上不停游移,被畫過的每個地方都彷彿被強酸腐蝕,吱吱作響,並依序浮現出大量的紅黑色線條,逐漸交織出複雜又詭異的圖案。
「妳在做什麼!住手!」
小十郎想上前阻止,身體卻被某種看不見的枷鎖束縛,不論怎麼使力也無法動彈。
「呵呵,看施主這麼痛苦,貧尼就當做善事,把解藥留給您吧……」
女尼畫下最後一條線後,整個圖案就在完成瞬間陷進政宗肌膚,消失無蹤。
「解藥?」
「沒錯,貧尼已在小少爺的心臟施了咒,只要您吃下,就能如願以償『再‧死‧一‧次』啦……唉呀,說著說著,連貧尼都想吃了呢,真是罪過呀,呵呵呵……」
女尼伸出紅嫩的舌尖,在小十郎眼前挑釁似地舔了舔自己的唇。
「……妳以為我會中了妳的計嗎?我怎麼可能會信一個妖女的話!」
「呵,真是好心沒好報……不然施主您打算怎麼辦?」
「那、那當然是──」「啊啊啊啊啊啊啊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!」
小十郎還沒把話說完,昏睡中的政宗就突然張開眼睛,抓住自己胸口,痛苦地慘叫起來。小十郎見狀,縱使萬分焦急地想衝去查看,但身體依舊紋風不動,只得隔空對女尼吼道:「妳這個妖女!到底對政宗大人做了什麼!」
「嘖嘖,施主好薄情啊,居然想拋下小少爺逃跑……遇到這麼無情的男人,還不如死了比較痛快……」
女尼跪坐在不停掙扎的政宗身邊,用纖纖十指梳著他凌亂的頭髮。
在溫柔似慈母的眼神下,卻又浮現出看似在盤算獵物要從何處吃起的邪惡微笑。
「妖女,快回答我!」
「您剛剛心裡是想著要一走了之吧?貧尼是無所謂啦,倒是被拋下的小少爺會變得怎樣,呵呵……就請您自己想像吧……」
「妳這樣做……到底有什麼目的!這樣折磨我們,對妳有什麼好處!」
「目的?折磨?哼,施主還真是討厭的男人呢……對,就跟那個棄我而去的薄情郎一樣!」
女尼對小十郎的叫罵似乎失去耐心,笑容登時消失,咻的一聲,用人類肉眼追不上的速度逼近小十郎,邊瞪著他邊喃喃說完後,就隨即失去蹤影。
她那雙泛著金色光芒的雙眸,簡直就是來自地獄深處,嗅不到一絲活人氣息,連長年征戰沙場,對死亡司空見慣的小十郎,都打心底感到恐懼。
不過,他不知道,其實在此之前,他也曾用同樣的金色雙眼,俯瞰遭自己殘酷侵犯的主君。
對年輕的主君而言,那雙忠臣的金色眼睛,就是活生生的地獄……
(試閱4729字/全文17472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