われても末に
在下是狗,一隻名叫「小十郎」的狗。「小十郎」這個名字,是當初將我撿回家的輝宗大人取的。
幾年前,我還是條野狗,直到輝宗大人出現,才結束居無定所的苦日子,成為獵犬群中的一員。
由於輝宗大人並不熱衷打獵,我表現的機會並不多。即使吃得飽,住得暖,輝宗大人也會不時摸我的頭給予讚許,但我心中仍感覺有所不足。
身為一隻狗,能過這種生活就該滿足,不過我明白自己想追求的不僅是溫飽,而是一個真正了解我,能讓我打心底臣服的主人。
後來,神明似乎聽到我的祈求,透過輝宗大人的長子梵天丸,為我實現了願望。
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梵天丸殿下的那一天。當時他還是個嬰孩,正在緣廊上搖搖晃晃地練習走路,乳娘喜多也陪伴在旁。
我對這個小主人充滿好奇,卻又擔心自己的長相嚇到他,只好躲在庭院的矮樹叢後偷偷窺伺。後來,當梵天丸殿下的視線跟我對上時,我心跳加速,深怕萬一他被我嚇哭,很可能會惹來喜多一頓掃把伺候。
不過,在大約三秒的對峙後,我等到的不是掃把,而是小主人可愛的笑容,以及用力揮舞的手臂。
「唉呀,梵天丸喜歡小十郎嗎?」
就在此時,輝宗大人剛好經過,目睹此景,便一手抱起梵天丸殿下,一手招呼我過來。
我不知所措,猶豫良久,才鼓起勇氣走向他們。為了想看清楚坐在他膝上的梵天丸殿下,我怯生生地一抬起頭,還來不及瞧個仔細,就立刻被一雙白嫩手臂抱住,香甜乳味也立刻盈滿鼻腔。
以前還是野狗時,我只消一瞪就能嚇哭小孩,所以能遇到這麼不怕我的孩子,還真是頭一遭。
「哈哈,梵天丸,好啦,爹知道了。小十郎啊,以後梵天丸就是你的新主人了,要代替我好好守護這孩子喔,知道嗎?」
輝宗大人見我全身僵直,縮起耳朵,不停嗚咽,忍不住大笑起來,完全無視在一旁拚命使眼色的喜多,一句話就直接決定了我的新工作。
從那天以後,我沒再回去獵犬群裡,而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梵天丸殿下身邊。
我當然不曾忘記輝宗大人的恩情,但在我心中,梵天丸殿下的重要性還是很快就超越了那位大人。
我喜歡梵天丸殿下摸頭時略帶粗魯的手,呼喚時常露出淘氣微笑的唇,還有寒夜裡一起窩進被窩時,那股將我深深包圍的溫度和香味。只要跟梵天丸殿下一起,我總能一覺好眠,即使知道第二天一定會被喜多責罵,還是捨不得離開主人的被窩。
當然,他也不是沒對我發過脾氣。一旦他遇上痛苦的事,就會像隻負傷野獸獨自躲藏,對任何試圖接近的人勃然大怒。如果我是人類,也許還能用人類的言語安慰他,但我終究是跟他語言不通的生物,所以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跟他保持一定距離,默默守到他心情平復為止。
在他因天花瞎了右眼,遭到母親疏遠後,我們以這種方式共處的時間越來越長。每次都得等上一、二個時辰,才能得到一句「小十郎,對不起,辛苦你了」。
可是,在胸中持續累積的苦悶,到了某天仍然爆發了。我對主人的憔悴模樣再也看不下去,不禁忘了分寸,衝上前撲倒了他, 一口咬下那顆突出眼窩,蓄膿腫爛的右眼。梵天丸殿下被這唐突的攻擊嚇了一跳,反射性地拿起懷刀,朝我左頰重重畫上一刀,便旋即痛昏過去。
想當然爾,喜多和僕役們聞聲立刻趕來。在一陣亂棍毒打後,便將渾身是傷的我丟在庭院角落。
在垂死掙扎之際,我心中唯一惦記的並非自己,而是正在接受大夫搶救的梵天丸殿下。
(……唉,我怎麼這麼衝動呢……萬一他死了,我也不想活了……)
從前還在當野狗時,我不曾被現實的艱苦擊倒,但可能失去主人的恐懼,現在卻輕易剝奪了求生欲。
悔恨充滿我胸臆,連身上殘存的力氣,也隨著午後的大雨沖刷,從左頰傷痕一點一滴流失。
身為一隻狗,我也學起人類向神佛祈禱。
只要主人平安,哪怕要用自己的命來換,也絕不會有任何怨言。
不知祈禱了多久,神佛的慈悲化成某個熟悉的聲音,隨著天空放晴後的陽光,一起灑落身上。
「小十郎,對不起,害你受苦了……我都知道,都是我不好……」
意識模糊的我循著聲音,勉強抬起頭,脖子竟馬上被緊抱住。猶記很久以前,我也曾被同一雙手臂擁抱。往昔稚嫩的雙臂雖然變長、變結實了,那份溫暖和香氣卻依然不變。
我使盡最後力氣,撐開沉重眼皮,望向手臂的擁有者。
如鴉羽般帶著光澤的凌亂黑髮,被陽光鍍上一圈淡金色的朦朧光暈。
正以顫抖嗓音持續呼喚我的唇,乾燥龜裂,失去血色。
削瘦臉頰的右半部纏著繃帶,透出大病初癒的蒼白。
一串串晶瑩的淚珠,正不停從眼角略為上揚,透出倔強氣質的左眼中落下。
不可思議的是,在那片半垂的濃密睫毛下,我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眼眸。
為什麼?在我做了這麼過份的事以後,為何那眼眸裡仍不見一絲責難?
我雖充滿疑惑,不過看到主人平安無事,一切也都無所謂了。
(試閱1820字/全文2781字)
在下是狗,一隻名叫「小十郎」的狗。「小十郎」這個名字,是當初將我撿回家的輝宗大人取的。
幾年前,我還是條野狗,直到輝宗大人出現,才結束居無定所的苦日子,成為獵犬群中的一員。
由於輝宗大人並不熱衷打獵,我表現的機會並不多。即使吃得飽,住得暖,輝宗大人也會不時摸我的頭給予讚許,但我心中仍感覺有所不足。
身為一隻狗,能過這種生活就該滿足,不過我明白自己想追求的不僅是溫飽,而是一個真正了解我,能讓我打心底臣服的主人。
後來,神明似乎聽到我的祈求,透過輝宗大人的長子梵天丸,為我實現了願望。
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梵天丸殿下的那一天。當時他還是個嬰孩,正在緣廊上搖搖晃晃地練習走路,乳娘喜多也陪伴在旁。
我對這個小主人充滿好奇,卻又擔心自己的長相嚇到他,只好躲在庭院的矮樹叢後偷偷窺伺。後來,當梵天丸殿下的視線跟我對上時,我心跳加速,深怕萬一他被我嚇哭,很可能會惹來喜多一頓掃把伺候。
不過,在大約三秒的對峙後,我等到的不是掃把,而是小主人可愛的笑容,以及用力揮舞的手臂。
「唉呀,梵天丸喜歡小十郎嗎?」
就在此時,輝宗大人剛好經過,目睹此景,便一手抱起梵天丸殿下,一手招呼我過來。
我不知所措,猶豫良久,才鼓起勇氣走向他們。為了想看清楚坐在他膝上的梵天丸殿下,我怯生生地一抬起頭,還來不及瞧個仔細,就立刻被一雙白嫩手臂抱住,香甜乳味也立刻盈滿鼻腔。
以前還是野狗時,我只消一瞪就能嚇哭小孩,所以能遇到這麼不怕我的孩子,還真是頭一遭。
「哈哈,梵天丸,好啦,爹知道了。小十郎啊,以後梵天丸就是你的新主人了,要代替我好好守護這孩子喔,知道嗎?」
輝宗大人見我全身僵直,縮起耳朵,不停嗚咽,忍不住大笑起來,完全無視在一旁拚命使眼色的喜多,一句話就直接決定了我的新工作。
從那天以後,我沒再回去獵犬群裡,而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梵天丸殿下身邊。
我當然不曾忘記輝宗大人的恩情,但在我心中,梵天丸殿下的重要性還是很快就超越了那位大人。
我喜歡梵天丸殿下摸頭時略帶粗魯的手,呼喚時常露出淘氣微笑的唇,還有寒夜裡一起窩進被窩時,那股將我深深包圍的溫度和香味。只要跟梵天丸殿下一起,我總能一覺好眠,即使知道第二天一定會被喜多責罵,還是捨不得離開主人的被窩。
當然,他也不是沒對我發過脾氣。一旦他遇上痛苦的事,就會像隻負傷野獸獨自躲藏,對任何試圖接近的人勃然大怒。如果我是人類,也許還能用人類的言語安慰他,但我終究是跟他語言不通的生物,所以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跟他保持一定距離,默默守到他心情平復為止。
在他因天花瞎了右眼,遭到母親疏遠後,我們以這種方式共處的時間越來越長。每次都得等上一、二個時辰,才能得到一句「小十郎,對不起,辛苦你了」。
可是,在胸中持續累積的苦悶,到了某天仍然爆發了。我對主人的憔悴模樣再也看不下去,不禁忘了分寸,衝上前撲倒了他, 一口咬下那顆突出眼窩,蓄膿腫爛的右眼。梵天丸殿下被這唐突的攻擊嚇了一跳,反射性地拿起懷刀,朝我左頰重重畫上一刀,便旋即痛昏過去。
想當然爾,喜多和僕役們聞聲立刻趕來。在一陣亂棍毒打後,便將渾身是傷的我丟在庭院角落。
在垂死掙扎之際,我心中唯一惦記的並非自己,而是正在接受大夫搶救的梵天丸殿下。
(……唉,我怎麼這麼衝動呢……萬一他死了,我也不想活了……)
從前還在當野狗時,我不曾被現實的艱苦擊倒,但可能失去主人的恐懼,現在卻輕易剝奪了求生欲。
悔恨充滿我胸臆,連身上殘存的力氣,也隨著午後的大雨沖刷,從左頰傷痕一點一滴流失。
身為一隻狗,我也學起人類向神佛祈禱。
只要主人平安,哪怕要用自己的命來換,也絕不會有任何怨言。
不知祈禱了多久,神佛的慈悲化成某個熟悉的聲音,隨著天空放晴後的陽光,一起灑落身上。
「小十郎,對不起,害你受苦了……我都知道,都是我不好……」
意識模糊的我循著聲音,勉強抬起頭,脖子竟馬上被緊抱住。猶記很久以前,我也曾被同一雙手臂擁抱。往昔稚嫩的雙臂雖然變長、變結實了,那份溫暖和香氣卻依然不變。
我使盡最後力氣,撐開沉重眼皮,望向手臂的擁有者。
如鴉羽般帶著光澤的凌亂黑髮,被陽光鍍上一圈淡金色的朦朧光暈。
正以顫抖嗓音持續呼喚我的唇,乾燥龜裂,失去血色。
削瘦臉頰的右半部纏著繃帶,透出大病初癒的蒼白。
一串串晶瑩的淚珠,正不停從眼角略為上揚,透出倔強氣質的左眼中落下。
不可思議的是,在那片半垂的濃密睫毛下,我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眼眸。
為什麼?在我做了這麼過份的事以後,為何那眼眸裡仍不見一絲責難?
我雖充滿疑惑,不過看到主人平安無事,一切也都無所謂了。
(試閱1820字/全文2781字)